第一百一十六章塑料姐妹情

    慕北易饮过小薛氏手中酒,指内侍给枕春布菜。

    枕春坐定,才待看清席见诸人脸色。

    慕北易连消带打收拢了权柄,如今又彰孝心照抚,实在处理得太好了。好到没有那种不理智的哀恸与缅怀,好到将庄懿皇太后之死也算物尽其用。或权术深沉她安枕春眼界狭隘实在难明白,或是到底没有血缘,慕家与温家说不上亲厚。

    心中如此腹诽,枕春眼中却映上柳安然婉然的眉眼。便用了一口葡萄酿,忍不住揶揄道:“姐姐呢,是情人眼里出西施,自然看上头哪里都是好的。”却忍不住提醒她道,“南疆的岁贡是朝廷维稳的重要来源,姐姐受了安南都护府的庇佑,也要记得在陛下面前多说说柳伯父的忠心。”

    “我父亲素来是忠心勤恳的。”柳安然眼眸一垂,眼睛里的笑意淡了淡,“我不信陛下对我半点情意也无。”

    枕春拨了拨发髻,一个讪讪眼神递在天子那头:“天子情意最难揣测,咱们陛下,算不得多情。”那个眸色轻轻飘去,正好对上慕北易转过来的一个凌冽眼神。枕春心头一凛,以绢儿掩唇,看向案上的果盘儿,只顾与柳安然说话。

    话正说着两句,却见冯唐捧着一盏肉糜清羹奉了过来:“明婕妤,陛下赐下一盏羹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枕春见那小盏中汤羹浓稠,嗅见一股子香气,“这是甚么说法儿。”

    冯唐脸上一脸肃色,毕恭毕敬将汤羹端给枕春:“陛下说,甜的吃齁了易惯了舌头,赐下一盏咸鲜羹佐佐味道,好使明婕妤仔细说话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枕春嘴角一瞥,再看过去只见得慕北易在与小薛氏卿卿我我。便只得颔首,接了冯唐手上杯盏,强笑着尝了一口,咸得只吐舌头。

    宴席摆得不久,几曲毕了又看了一个玉兔浑脱舞,便散了去。枕春与柳安然挽着手一道出了殿,拜过别礼才分道而行。

    柳安然今日宴上见小薛氏与慕北易亲热,心中不痛快,便多饮了几杯,这时候寒风一吹头便有些疼。她走了两步扶着栏杆按了按额头,却瞥见自个儿袖上勾着一只亮晶晶的玉耳坠子。那只玉耳坠子是春彩莲蓬的样子,每一只都饰着一颗难得的粉色海珠。这对耳坠简单精致又价值不菲,柳安然是见过的,少时见它挂在安家主母涂氏的耳畔。

    想来如今是涂氏作为箱笼给了唯一的嫡女枕春添妆。今日她二人坐得近了,或拉扯亲昵之间挂在自个儿身上,也未可知。柳安然道一声:“安妹妹如此粗心。”便叫婢女煮酒来抚,“她或还未走远,抚我追两步。”

    煮酒哎了一声,便上前扶着柳安然往永宁宫的方向走去。当真是没走几步,折过一面红色的拱门,就听见枕春声音传来。

    “哪有甚么同心协力,不过一报还一报。当时我小产失宠,也不过是还当时因果罢了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正要出声嗔她。

    却听小薛氏说道:“我为活命你为报仇,各取所需,便是那月牙也不过为了裂隙之中求个苟且。也要谢你,好在你早知庄懿太后被下毒暗害,否则我也不能收集如此多的罪证。倘若你早将此事告知柳氏,柳氏不受那些废黜之苦,陛下恐怕是想不起来安南都护府的功勋,也不会疑心嫡姐姐了。”

    墙壁后的柳安然闻声呼吸一滞,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,她的指甲一不留神,狠狠掐进了婢女煮酒的手腕里。煮酒是柳安然自小的贴身婢女,饶是如此疼痛,只咬着嘴唇强忍下来,悄声道:“小姐,稍安勿躁。”

    只听得墙那头枕春冷冷笑着,说道:“我若不知此事,怕是如今她得了你的儿子,已经是皇后了。咱们俱要向她行礼,称她一声皇后娘娘。我有丧子之痛,安能忍辱。”

    “柳氏因祸得福,擢升昭仪以示宽慰,倒算不得委屈。”小薛氏声音柔柔的。

    枕春却说:“废字黜位的滋味不好受,哪里能算得福?她是安南都护府大都督的嫡出女儿,此生荣耀绝不只是昭仪。我只是觉得有些疑惑……大薛氏毒害庄懿皇太后的法子隐秘缓慢,没得一年半载应是毒发不了的。可当时太后不过病寒几日便陡然薨了,其中缘由我仍不得其解。”

    小薛氏柔柔叹了一口气:“可惜我庶出之身,如今儿女双全已然满足了。今日得此结果,也因我二人精心筹谋的缘由,若非当日太后棺木之前你唱我和,洒出那些收集良久的罪证,焉能转圜后宫局面?纵是内有缘由,也望你忘记了,太后已死便是尘埃落定。往后咱们也决计不要再提此事,大道各自行,省得陛下疑我二人结党。”

    “我自是知道的。”枕春的声音讪讪,“珍妃……在陛下心中,你与我到底是不同的。”

    “何意?”

    枕春半笑半是认真,清澈的声音传出:“取次花丛懒回顾……”

    柳安然听得心口阵阵疼痛,咬着下唇忍住盈眶的泪水。

    枕春与小薛氏说得几句话便互相告了辞,她二人身带香风,衣裙沾带着雨露雪水。

    空落落的宫道上,柳安然依在冰冷湿润的墙上,眼神定定望着地。

    “小姐,安家小姐她……”煮酒见柳安然眉头紧锁,出声道。

    “你听见了?”柳安然声音轻且细,“太后被毒害,安妹妹是知道的。可我却一概不知,只傻傻到了太后宫中尽孝,遭了嫁祸……她若肯提早告诉我,我何须受那废黜之辱。”

    煮酒宽慰道:“或许是此事事关重大,安家小姐害怕牵连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她却与小薛氏暗通……偏偏是陛下最宠爱的小薛氏!”柳安然阖上扇睫,“我与她数年情分,手帕之交。”

    “正是因为咱们小姐与安家小姐是手帕之交,是自幼的情分,故而安家小姐该是不会为求自保而弃咱们小姐不顾的。”煮酒道,“或许是安家小姐另有苦衷呢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望着手上那只枕春的耳坠子:“她从小便待我好,穿的戴的咱们时时换着打扮,旁人还以为我二人是嫡亲姊妹。”说着,柳安然握了握手,那尖锐的耳钩戳进了手心,疼痛使她冷静了许多,“对……此事或有隐情。安妹妹待我是好的……咱们入宫这些时日,守望扶持……若她再待我违心,这样寒冷的宫中时日要如何过下去啊。”

    煮酒抽出缎帕,为柳安然抹下眼泪:“听闻您在禁足的时候,安家小姐与珍妃向陛下举证了大薛氏的数罪,才使陛下发落的大薛氏。那日咱们晗芳殿俱被禁足没人知道当时情景,可同宫的安御女却是去哭了丧的。”说着心疼地将柳安然的衣裳拢了拢,“不如将她宣来问问话?安御女可是明婕妤的妹妹,应是知道缘由的。”

    “安画棠?”柳安然眉头一凛,“安画棠的性子要强,她姊妹算不得亲厚。”

    “到底是同姓姐妹。”煮酒道,“咱们小姐与安家小姐并非同姓,这些年来不也情同姐妹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柳安然略一思忖,知说,“待我想想……”

    煮酒颔首,便去扶柳安然,“小姐不要太过挂心,您如今是昭仪之尊,来日若诞下皇子,前途无量的。”

    柳安然叹息,摸着平坦的小腹,触动伤心之处:“我已入宫五载,为何还没有……”

    煮酒打落柳安然身上雨水,劝慰道:“好消息不急在一时。”说着,二人转身缓缓往回走。

    枕春自与小薛氏别过,一路直径回往绛河殿。想起大薛氏一案时的情形,枕春心中依然波澜未平。小薛氏的不简单,她从来都是知道的,若非情非得已,也不会如此铤而走险。她一壁想着,一壁在暖阁中吃了一盏熟水,却见青果一脸匆忙从屏外抱着东西走过。

    “甚么事如此慌张?”枕春放下杯盏,出声问道。

    青果脚步一顿,闻声便撩了帘子进来,低头回道:“娘娘,是樱桃腹痛,弄脏了衣裳。奴婢正急着拿去浆洗。”

    “腹中怎会弄脏衣裳?”枕春话刚出口,又想起甚么来,“可是葵水到了?”

    青果抿了抿唇:“像是第一回呢,她呼着腹痛不止,很是难受的模样。”

    枕春略想了想,抚着桌案起来:“领我去瞧瞧她,若是不好的,也要传太医。”

    青果应了,将枕春领去了绛河殿的耳房,打起一帘厚重的帷幔,才待看清里面卧榻上的樱桃。只见得樱桃抱着一床厚被子,噘着嘴白着脸正小声嗔唤着。

    “哟,这么委屈呢。”枕春一见倒觉得好笑,便敛着裙边儿坐在旁边的墩子上头,噙笑戏谑道,“瞧这小脸儿煞白的。”

    那樱桃本以为是青果回来,却见枕春走了进来,一下脸上又羞得通红,手脚并用地钻进被子里,嘤嘤道:“娘娘怎还来了!青果你不是说不给旁人说的吗,今日怎还来蒙骗于我!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青果说的。”枕春伸手将樱桃蒙脸的褙子掀开,摸了摸她的手,“怎的凉凉的,女子这几日里受冻,可是要坏身子的。”便叫青果,“去寻苏白姑姑将库房打开,里头有节日里赏下来的阿胶,拿来给樱桃缓缓身子。”

    樱桃闻声,连忙从被子里钻了出来,连连摆手:“奴婢哪里用得阿胶!”

    枕春却只管叫青果去,还说:“再熬上一壶子辣辣的浓浓的姜汤,待会给她趁热喝了。”

    樱桃满脸委屈,又羞又恼:“娘娘来做甚么,奴婢不过是身子不舒服罢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哪个女子不来个葵水的,我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也肚子疼得厉害。犹记得有年冬天里受了寒,还疼得厥过去两次。”枕春嘴角勾了勾,选了好笑的事情说与她听,“那日是乐京里的梢下宴,满城的青年才俊与官家小姐们要在宴上会面的。我那时少艾无知,在宴上见过一位陈郡谢家的公子,见他生得一对星星般的眼睛,便想与他说话。谁知没走得两步便闹了疼,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软了脚。那谢家公子见我滑了一跤,要来扶我。我却是又羞又怕,一个不稳栽倒在了篱笆后的雪泥里,摔了一个大马趴。”

    樱桃到底年纪小,听得这样的故事,一时忘了疼,问道:“梢下宴?奴婢很小的时候听族中姐姐们说过。家中姐姐们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,闻说少师氏的女子,年年都会得一项金枝魁首。”

    “嘘。”枕春眉头一皱,警醒她道,“哪里来的少师氏。”

    樱桃一愣,咬唇低头下去:“是……奴婢师氏。”

    少师一族叱咤朝政的那几年里,少师氏的女子们也艳冠乐京许久。枕春无缘得见少师贵妃倾国绝艳的容色,仅仅能从父亲母亲的口中探得一星半点当年少师氏的势盛情景。

    枕春见樱桃神色低落,便宽慰道:“来了葵水便是女儿家长大了,可以配人说亲了。你如今年纪还小,虽不急着配出去,我也替你留意着,要给你选一家最好的。”

    枕春待下人宽和,是阖宫都知晓的,不然也不会生出桃花高嫁入广平侯府做嫡二房的夫人这样的事情。宫中许多宫娥都在茶余饭后谈过此事,想着若被轩入绛河殿伺候这位明婕妤,指不定能被配得一门登枝儿的亲事。

    樱桃却咬了咬唇,摇头道:“奴婢不想配人。”

    “怎的就不肯配人了,宫中的日子不好过,觅个良配也算得宽解。”

    樱桃却看着枕春,低声道:“娘娘是陛下的爱妾,为陛下身怀六甲,却曾受那烈火灼身小产的苦楚。全天下的女子都想觅良配,陛下是一国之君、天命之子,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良配了。连天底下最好的良配,也不过如此……那樱桃宁愿今生不配。女子如娘娘这般,心中有明月开花,男子们却有江山射马。他不明白您的,您也不稀罕的他的,这便是良配了吗?”

    枕春略是一愣,万万没想到,樱桃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。她时时自以为聪明绝伦、心细如尘,如今听得樱桃这席话,却觉得自己真乃天下第一愚蠢人也。便是苦笑道;“好好好,由得你便是。”

    是了,是了。他不明白,自己不稀罕,哪里算得良配呢。让人细细思索起来,直觉得背后生了凉意,轻言细语宽慰得樱桃两句。

    却见玉兰寻了过来,打了帘子进来唤道:“娘娘,陛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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